“肖赛”冠军刘晓禹,和他的新世纪肖邦

文|徐尧

今年的第18届国际肖邦钢琴比赛演变成了音乐爱好者们的全民狂欢:不论微博、B站还是知乎,大家都在讨论选手的表现,评委的打分,当然还包括选手的颜值;Youtube上,每场比赛直播观看人数都有数万,回放的播放次数则在数十万量级;在B站,这届比赛的回放视频播放次数普遍有数万次,少数达到了十几万次,简直让我产生了“古典音乐火了”的错觉。当然,火了的并不是古典音乐,只是这届肖邦比赛。

10月21日,华沙评委们的讨论持续到了当地时间凌晨2点,也就是北京时间早上8点左右,这时Youtube直播间里观看人数已经多达8万人,滚动如飞的评论区里夹杂着各国语言,都在为本国选手加油助威。最终,华沙肖邦学会执行总监阿图尔·施克伦纳(Artur Szklener)宣布加拿大华裔钢琴家刘晓禹获得冠军时,全场欢呼声雷动,此时刘晓禹反而显得如此镇定,观看直播的我却激动不已,华人钢琴家这次取得如此佳绩,怎能不为之兴奋?

第18届国际肖邦钢琴比赛冠军刘晓禹
本届比赛,87名进入正赛的选手里有55名亚裔。亚裔演奏家的崛起是从内田光子的时代开始的,日本音乐家从上世纪60、70年代开始集中涌现,韩国音乐家们则从80年代开始大出风头,郎朗、王羽佳等钢琴家的崛起开启了属于中国音乐家的时代。
在今年早些时候举行的比利时伊丽莎白女王音乐比赛中,58名参赛钢琴家里有26位亚裔;几乎与肖邦比赛同时进行的意大利帕格尼尼小提琴比赛里,进入正赛的27人里有11名亚裔小提琴家。毋庸置疑,这些亚裔演奏家们在过去数十年里潜移默化地提升了世界各地交响乐团整体的演奏水平,也拉高了器乐独奏家的技术准入门槛。
回顾上世纪的音乐比赛,会发现很多以“音乐性”取胜的获奖者,这些选手普遍曲目范围窄,有的会留下一两张让人惊艳的唱片,但大多数在比赛后很短时间里就销声匿迹。可是在如今,技术上存在瑕疵的选手甚至很难进入正赛,重大比赛的竞争激烈程度水涨船高。就以过去几届肖邦比赛为例,不仅是冠军选手拉法尔·布莱哈茨、尤里亚娜·阿芙蒂耶娃与赵成珍发展都还不错,就连获得第二名与第三名的选手,特别是2010年的第三名特里冯诺夫、2015年的亚军理查德·哈梅林等都已经确立了一线独奏家的地位,含金量远非此前可比。这届比赛也是如此,获得前六名的选手在我看来硬实力都极有保证,属于他们的未来才刚刚开始。
刘晓禹是一位功底十分深厚的年轻钢琴家,手指灵活准确,触键强健有力,可见他一直接受的都是非常科学的训练方法。他在每个轮次的演奏中都几乎没有犯过错误,几乎是所有参赛选手里失误最少的,体现出极佳的基本功和心理素质。他在第三轮中演奏的降B小调奏鸣曲弹出了悲天悯人的宏大意境,让整轮比赛听到最后已经昏昏欲睡的观众与评委们眼前一亮,而随后的唐璜主题变奏曲又是极尽跳脱,新意十足,充分展现了他自己的奇思妙想。相信这两首乐曲的演奏也在评委心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这种印象也自然被带入了决赛轮。在12名决赛选手轮流弹奏肖邦钢琴协奏曲的车轮战中,刘晓禹给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见解,这是阳光明媚的肖邦音乐,也是新世纪的肖邦音乐。
新世纪的肖邦音乐究竟是什么,这是刘晓禹一直在探索的,也是观看这届比赛时我思考最多的。在接受一家媒体采访时刘晓禹说,“大家通常会觉得肖邦有着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他一直为波兰的前途担忧,身体也不太好。但是我是性格非常阳光的人,爱说爱笑,爱好广泛,所以我的肖邦是积极的,充满正能量的。
在我看来,刘晓禹与此前几届肖邦比赛里涌现出的优秀钢琴家们一样,都是在探索肖邦音乐、甚至钢琴音乐的未来。我们常说20世纪是大师的世纪,一批优秀的演奏家借助唱片工业的推动成为了古典音乐产业的初代国际巨星,随着岁月的积淀逐渐被认可为大师。当我们回想那个时代,最大的感受是差异性大过了共性:比如说,有较多欣赏经验的乐迷,虽然“盲听”辨认演奏者可能做不到,但倘若让他分辨施纳贝尔与拉赫玛尼诺夫,米开朗杰利与霍洛维茨,应该是不难做到的。
如今的钢琴家,我却感到越来越难分辨,他们的共性已经大过了差异性。不过令人欣慰的是,疫情以来,我每每在聆听新一代钢琴家的唱片时,感受到了强烈的求新求变的欲望。今年8月,赵成珍录制的肖邦4首谐谑曲与第二钢琴协奏曲的录音就展现了钢琴家对肖邦音乐的新理解,特里冯诺夫的今年10月的巴赫专辑更是让我惊叹于钢琴家的进化速度。同样有着求新欲望的刘晓禹,又将会从他的“晓禹版”肖邦开始,进化成什么形态呢?

专访第18届国际肖邦钢琴比赛冠军刘晓禹

三联生活周刊:首先祝贺你取得冠军,这次的比赛很特别,是新冠肺炎疫情之后的第一届肖邦大赛。这段日子里你是怎么规划自己的时间,如何为比赛做好准备的?
刘晓禹:其实当得知肖邦比赛将要推迟一年举办的时候,我就感到这段时间还要保持成长是很困难的事情,因为整个生活节奏被打乱了,特别是演出的机会基本没有了。这次比赛7月份举行初赛,之前我一年半没有过演出,所以我记得我7月的比赛上台时都已经对舞台感觉生疏了。但同时我觉得能找回这种所谓的对舞台的新鲜感,其实也挺好的,演出多了之后,人会容易变得麻痹,就像在走流程。这段时间里我甚至体会到了小时候学琴时的感觉,就是非常纯粹地在做音乐,可以不用为演出做准备了。所以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读与肖邦有关的书籍,读他的专辑,听他音乐的唱片。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因为疫情期间要上网课,所以要提交自己演奏的录音给老师听,这就逼着我自己先听过之后再给老师。但其实很多音乐家都很惧怕听自己的录音,会觉得特别奇怪,跟自己弹的时候感觉完全不一样,不过能跳出自己的舒适圈也是进步的开始。所以我开始尝试听自己的录音,加上有更多的时间思考和关注一些日常的事情,而且与外界的接触变少了,这种生活方式上的改变让我内心更安静了一点。
在时间规划方面我感觉变化不大,因为我一直以来生活都很规律。其实我兴趣爱好很多,比如我每天游泳,也喜欢下棋之类的。在疫情期间,虽然我的时间多了,但练琴时长并没有增加,我把时间用在了做其它事情上,另外可以有更多时间来思考。比较幸运的是我家里有一台钢琴,很多家里没有钢琴的学生疫情期间去学校练琴很麻烦,就会受到比较大的影响。
 
三联生活周刊:我观察到,你在演奏的过程中,表情和神态都显得自然从容,面带微笑。你在比赛中真实的心态是什么样的?会出现波动吗?如果有的话,你如何调整自己?
刘晓禹:在比赛时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我每一轮都有可能被淘汰,所以不要想后面的事情,就想每轮比赛都做好当下的事情。当然这也与我的准备工作有关系,其实我直到上场前的最后一刻,脑子里还会有新的想法冒出来,我喜欢这种一直制造惊喜的状态,不是说我准备成什么样就弹成什么样,而是一直在寻找可以创新的地方。所以说,我每次弹完之后,基本没有一次是对自己满意的。我在台上演奏时总会有一些即兴发挥的成分,当然这也是因为平时已经搭好了一个有说服力的框架。
 
三联生活周刊:这届比赛,有没有在你看来成绩比较出乎意料的选手?
刘晓禹:在比赛期间,别人的演奏我一个也没有听,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发言权。不过你知道,比赛这种东西,影响结果的因素非常多,经常是我们认为挺不错的,这次比赛也许因为状态不好或者别的原因就没有取得好成绩;或者是之前完全不知道的人,他因为认真准备了这次比赛,最后成绩很好。之前我参加一个比赛时,主持人曾经这样对选手们说:不管你昨天弹得怎么样,也不管你明天弹得怎么样,评委们听的就是今天你弹得怎么样,这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当然我知道这届比赛有一些谁晋级了或是谁没晋级的争论,知道有些选手实力应该很不错,但也许比赛时就是没发挥好,结果就很遗憾。比赛有时候就是很残酷的一件事情。

比赛的时候每名选手的习惯都不一样。有的人可能喜欢听别人比赛时的声音,这样可以稍微了解一下场地的声音效果,或者听别人演奏有时候也会受启发,大家各有各的学习方式,只是我个人在比赛期间就只想关注自己的事情,不想被别人的演奏或者别人的观点影响。

三联生活周刊:可以聊聊你在曲目选择上的一些思路吗?比如在第三轮比赛时,你是仅有的两位选择演奏Op33这组玛祖卡的,也是少数几位选择Op35奏鸣曲的,但是在决赛时,你还是跟大多数人一样选择了第一号协奏曲。这些曲目的选择,是纯粹出于你个人的喜好,还是考虑到如何搭配曲目比较容易获奖?
刘晓禹:首先肖邦比赛是一个很特殊的比赛,因为比赛的曲目就全是肖邦,所以在选曲方面比别的比赛要容易很多。其实选哪首曲子都无所谓,只要你弹好了就行,因为每一首曲子不管是观众还是评委都非常了解,弹得好,别人都能听得出来。所以我在选曲的时候就是选我觉得符合我个性,符合我这个人的东西。
当然,肖邦的两首协奏曲我都弹过,选曲的时候就是凭心情选的,而这个心情会随时变。我个人其实是比较喜欢第二协奏曲的,但是我觉得自己在弹第一协奏曲时,我的很多想法与弹法都更有说服力,所以选了第一号。至于奏鸣曲的选择,我的想法是要和后面的曲目形成良好的搭配,因为后面弹的那首变奏曲是比较欢快的,所以奏鸣曲选择了一个比较悲情的,整体听下来平衡会更好。选曲子当然要看每一个曲子的质量,但同时也要看之间的搭配,包括调性的搭配和曲子的情感。

三联生活周刊: 这次比赛,包括你和饶灏在内的很多华人华裔钢琴家参赛,让中国的音乐爱好者感到很开心,这届比赛应该也是有史以来全程关注度最高的肖邦比赛,甚至是关注度最高的音乐赛事。你认为这次华人选手这次整体上表现怎么样?
刘晓禹:听说这次比赛在微博上就有转播。

三联生活周刊:对,微博上就能看到比赛视频,还有人把视频传到B站,很多人都在看,也发弹幕评论。
刘晓禹:比赛之后我还没来得及看完别的选手的录像,但毫无疑问的是,我们华人钢琴家这届比赛表现得非常出色,整体上也是在冉冉升起。古典音乐在亚洲发展得这么有活力,一定会推动年轻音乐家们一直往前走。关于饶灏,之前他在华沙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我还去帮他做翻译,感觉是挺可爱的一个小孩。当然我其实也没有比他们大多少,但我记得我刚开始参加比赛的时候也就像他们这么大,而他们比我那个时候可厉害多了。
 
三联生活周刊:那你是谦虚了。
刘晓禹:没有,真的,因为我学琴并不是很早。但是饶灏还有另外一个加拿大的华裔钢琴家,还有不少中国选手不到20岁就已经在比赛了,我觉得他们都非常厉害。
 
三联生活周刊:我看过你19岁的时候在鲁宾斯坦钢琴比赛上弹的普罗科菲耶夫第三,那时候你就已经很厉害了,我觉得你是天赋非常好的钢琴家。虽然你出生在海外,但据说你在成长时还是接受了一部分的中式教育,包括你的中文也是母语水平。平时你会主动了解一些中国文化吗?你认为这方面的背景对你的钢琴演奏有积极影响吗?
刘晓禹:首先你听我的中文基本上没有口音,这就能说明很多事情了。严格来说我没有在学校里学过中文,但我从小就看各种电视连续剧和中文小说,金庸的所有小说,以及四大名著我都看过五遍以上,加上我从七八岁开始,每年都回北京两三趟,所以我对中国一点都不感到陌生,甚至我跟在国内的朋友聊起某些历史典故,或者是在电视剧里看到的跟中国历史有关的东西,他们都不知道。所以我虽然在海外生活,但是我从来没有漂泊在外的感觉,我觉得我跟你们就是一样的。
当然了,我是在巴黎出生的,从小讲法语,后来在蒙特利尔也是讲法语,再加上我一直与中国文化没有脱节,所以我从小接受过的文化环境、生活习惯在我身上混在一起,可能这是我的思考方式比较活跃,容易接受跟自己不一样的想法的原因。而这种性格对演奏音乐是很有帮助的,因为我们在弹奏不同作曲家的音乐时,本质上也是在诠释不同的文化。从德国的音乐到法国的音乐,再到俄罗斯的音乐,当弹奏这些音乐时,感觉就像是在学一门新的语言,接受新的事物与新的习惯,所以我要感谢这种思考方式让我比较容易接受不同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比赛之后,相信你已经收到非常多的世界各地的演出邀约。你对成为职业独奏家的新生活状态做好准备了吗?未来会在演奏事业和继续成长之间如何平衡?
刘晓禹:这个平衡已经被打破了,我现在忙得不可开交,而我在来华沙比赛之前完全没想到离开的时候会变成这样,因为我一直想的就是要把所有准备的曲目都弹一遍,进决赛就很好了。但同时,我认为到了这样的年龄,在曲目量方面已经积累了这么多,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在想,如果六七年前参加比赛,那时我才十八九岁,那我的生活可能一下子就乱套了。因为获奖真的仅仅只是开始,后面的演奏生涯该如何发展对我来说是有责任感的事,我该怎么继续进步,怎样调整好心态?
其实我的心态不用调整,虽然现在有了肖邦大赛冠军的头衔,大家对我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但我还是以前的我,心里完全没有那种所谓一夜之间突然变成明星的感觉。所以我还是要脚踏实地做好每一件事,一定要留出时间来提升自己的音乐演奏水平。当然,未来会有很多演出活动,对我来说会很难控制,但我一定会给自己留出很多空闲时间来思考音乐。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肖邦比赛的冠军,可能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面,你会一直被贴上一个“肖邦冠军”的标签,所以你可能很多时候会被邀请去演奏肖邦的音乐。但是以后,当你慢慢地摆脱这样的一种标签之后,你还有哪些音乐是你特别想在舞台上给观众们呈现的吗?
刘晓禹:那可太多了,因为我一直以来演奏的音乐范围都特别广泛,从巴洛克到古典再到现当代,没有什么是我不喜欢的。我最欣赏的钢琴家是米开朗杰利(Arturo Benedetti Michelangeli),我跟他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赛车。米开朗杰利的曲目量就非常大,弹什么都很适合,几乎没有短板,这是很难得的。不光他的肖邦是顶级水平,他演奏其它音乐也都能达到很高的高度。
当然,每个人的天性不同,自然也有更加适合自己与相对不适合自己的音乐风格,但我感觉适合我的东西还是非常多的。包括在弹奏肖邦的时候,很多人都说我弹的风格并不是通常人们熟悉的那样。我觉得我可能带来了对肖邦新的理解,我也很希望未来能一直在演奏中加入自己的新理解,这对于古典音乐的发展也是很重要的。当然我在演奏的时候不会想这些,它应该是自然发生的,但我还是认为创新非常重要。
 
三联生活周刊:这次比赛时你一直选用的都是Fazioli品牌的钢琴,所以很多人在开玩笑,说这次比赛对于施坦威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因为冠军并没有选用他们的钢琴。你选钢琴的依据是什么呢?是因为你弹的作品的原因,还是说是你自己一直都更喜这个品牌?以后你会根据演奏音乐的不同来选择钢琴,还是会一直固定来用Fazioli?
刘晓禹:其实作为钢琴家,肯定施坦威是弹得最多的,Fazioli我之前就弹过一次,所以我在选琴的时候实际上是冒着风险小赌了一把,在后台试琴的时候听了一下Fazioli的声音,它的音色有点贵族味道,非常优雅迷人。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它的音色很透亮,而我是希望在弹弱音的时候音色可以透亮一点,能传到音乐厅的最后一排。当然,每个品牌的钢琴都有自己的性格,施坦威的声音更加圆润饱满,但我还是一下子被Fazioli的音色打动了。
可是问题来了,这个琴的键盘比较难控制,因为它用的技术跟所有别的琴都不一样,雅马哈、施坦威、卡瓦伊这些琴的键盘都是比较轻巧的,这个琴却让人感觉很重,在弹奏轮指和其它一些技巧的时候会比较难。但我认为这么美的音色,值得我努力征服这个不好用的键盘,所以想了一些办法来适应它,这也是我自己的进化。就像刚才我说的,有时候走出一点自己的舒适区,你会到达一个新的境界,而你在适应的过程中就会发现自己的进步。所以四轮比赛弹下来,在用这个钢琴演奏的过程中,我觉得自己收获很大。
 
三联生活周刊:这次比赛的时间很漫长,在这段时间里面,你除了练琴之外,主要做什么事情?
刘晓禹:基本上就是吃和睡。我本来非常想去开卡丁车,这是我大的爱好,但实在太忙了,一直没时间去。如果接下来有时间,我肯定会去一趟。最近我经常在公园、街上散步,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因为要让大脑有时间放松。其实练琴并不用练太多,但要时刻保持自己的头脑处在清醒的状态里。
 
文章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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